【廣東衛生在線】致敬 | 甘照宇:在隔離病房里,做慎終如始的“醫心者”
臨出發前,甘照宇給在湛江休產假的妻子打了個電話,第一次告訴她自己要去支援武漢了。“這次我終于‘報仇’了。”他開玩笑。妻子是一名護士,17年前,兩人還在談戀愛,她也是瞞著他,就報名走向了抗擊非典的隔離區病房。
甘照宇是中山大學附屬第三醫院精神心理科副主任醫師,也是此次新冠肺炎阻擊戰中,廣東省第一個趕赴武漢支援的心理醫生。2月9日,廣東省再派出400余名醫護人員馳援湖北,其中包括了中山三院的133員干將,甘照宇就是其中之一,進駐光谷同濟醫院。
“我們和前線溝通,得知第一批援武漢的部分隊員出現了一些心理問題,新聞上也看到有病人情緒比較激動、甚至有輕生傾向的報道,所以就報名了,希望過去能為他們提供一些專業上的幫助。”他說。
認識能力的邊界,為醫生卸心理包袱
第一波心理治療在自己的隊友中展開。第一批支援武漢的醫療隊員,在形勢最緊張的時刻投入戰場,在盡全力救治病人的同時,也經歷了醫療資源有限時的無可奈何,見證了疫情之下的冷暖悲歡,下班回去后只能呆在酒店房間,缺少傾訴和溝通,工作和生活的雙重壓力,讓部分醫務人員也面臨一些心理問題。
在室外空曠的地方,大家戴著口罩相隔一米開外,甘照宇開展了一次團體治療。
▲戶外團體治療
一名護士,因為管理的一個病人死亡,陷入自責情緒中,又聯想到自己年少時母親辭世的經歷,晚上經常做噩夢,在半夜哭醒。“為什么我沒有幫上他?他還那么年輕,我卻只能看著他在身邊眼睜睜死去。”她一直耿耿于懷。
有隊員和她承受著類似的痛苦。因為病情惡化而逝去的生命,因為絕望和害怕拖累家人而輕生的患者,成為他們心中一座座沉甸甸的大山,有的人需要安眠藥輔助睡眠。
“第一批去的醫護人員很多都是ICU的,大部分見過生死,他們不是心理承受能力不行。只是,平時他們經歷的死亡是盡力一搏之后的無可奈何,但在當時的武漢,醫療資源匱乏,一些病人從醫學角度講本來是可以救的,卻因為客觀條件,有些搶救辦法用不上,導致病情惡化乃至死亡。那種無力感,對于醫護人員來說,是最揪心的。”甘照宇解釋。
他開解隊員們:想想治療過程中,自己做了什么沒有做什么?如果換成別的隊員來,結局會改變嗎?引導他們進行認知重建。“職責范圍內已經盡力了,不應該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不合理的歸因容易令自己背負包袱、身心受創。”他說。
前期隊員的上述經歷也讓他用于告誡跟自己相鄰到來的隊友:“出發的時候,很多人都抱著英雄主義的心態過來,希望自己能拯救眾生于疫情苦海。但來到這里之后會逐漸發現,每一個人能做的其實有限。因此,我們務必要認清自己能力的邊界,知其可為與不可為,不要把不可為之事攬責上身,否則就會自尋煩惱。”
一名護士向他傾訴,她護理的一名患者,臨終前幾天,數次囑托她打電話給其妻子,希望對方能夠送點東西過來,但直到他離世,妻子都未現身。因此,她一直想不通:“我也曾無數次目睹生死,但未曾見過人情在生死面前竟薄如紙。”
“現實確實很殘酷、也很無情,我非常理解您目前的心情。”甘照宇首先對隊員的情感反應予以積極的回應,然后,試圖引導隊員從不同的角度看問題以化解不良情緒:“但是,您想過沒有?假設這是一場癡情女不負有情郞的故事,妻子冒險往返于醫院與家庭之間,也許您會感動,但是在您看不見的地方,可能正發生著一家人相繼被感染的悲劇。”
甘照宇接著分析,也許護士看見的是妻子對臨終的丈夫無情的拒絕,但其實,這又何嘗不是一個無奈的妻子在丈夫與其他家人無法兼顧的兩難選擇下,承受著放棄與丈夫訣別的壓力,以換取一家老小健康的勇氣?
“如果只看到前者,就很容易進行道德綁架、心懷憤恨;而如果能看到后者,或許能體會到那種斷臂求生的勇氣而心存理解與敬意。”甘照宇告訴她。
為什么不同的人在遇到相同事情時會表現出不同的情緒反應?甘照宇分析,問題出在認知評價。認知角度不一樣,應對的模式就不一樣,情緒的體驗也自然不一樣。作為心理衛生工作者,我們很多的時候是無法改變事情本身的,但可以通過引導求助者重建認知模式,來提高自己的有效應對能力。
當然,也有很多醫護人員能比較好地調整了自己的心態,還跟隊友分享了自己的經驗。因為不能碰頭,還有人組織起“云健身”,大家視頻連線運動減壓等。而后來,隨著醫療物資源源不斷地進場、管理的完善、醫療秩序的恢復等,隊員的情緒也日益好轉起來。
以“理解之同情”,找到打開心扉的密鑰
“理解之同情”,貫穿于甘照宇心理治療的過程中。
一名83歲的老伯和老伴住在同一個病房,老太太比較強勢,經常會嘮叨一些不好聽的話,指責老伯感染了一家人,指責醫生不重視他們,沒有把病治好。老伯情緒抑郁,還自己拔過補液,最后發展到不吃不喝不理人。
醫護人員苦勸阿婆很多次都沒有效果,最后,失去求生欲的老伯病情不斷惡化,還合并了其他病變,經常惡心嘔吐,最終失去生命。
再見到阿婆的時候,她情緒很差,開始指責醫生沒有救回丈夫。甘照宇沒有指責或反駁,而是在表達關切和心理疏導后,啟發阿婆思考該以怎樣的狀態度過以后的人生。“您這樣過會很辛苦,對身體也不好,醫生不會強迫您怎么想、怎么做,我們只能提供我們認為會對您有幫助的建議,至于您接不接納這些建議,取決于您自己。”最后,他告訴阿婆。
“其實老伯之前病毒量有減少,肺部狀況有好轉,情況沒有太糟糕的。”他感慨,其實自己很不認可阿婆之前的態度,對于老伯的治療,她是幫了倒忙的。
但是,從她的經歷看,他理解她。老伯發病之初沒有發熱只有咳嗽癥狀,被當成普通肺炎,四處求醫都被拒絕收治入院,過程中還出現了家庭聚集性感染。對此,阿婆是有不滿的情緒的。到后來,她對醫護人員缺乏信任、總是因一些很小的問題就諸多抱怨也情有可原。
“她內心里其實也心疼老伯,護理的事情非要自己搶著干,只是在行為上,以另外的一種方式表現出來。”甘照宇說起。就在前些天,阿婆已經痊愈出院了。
不過,這樣的病例只是個案,大部分患者都是配合的,心理治療也取得了不錯的效果。
一名50多歲的阿姨每天晚上失眠,精神越來越差。會診后,甘照宇發現她是陷入了惡性循環:阿姨本來性子大大咧咧,沾著枕頭就能睡著。住院后,因為擔心睡不著會降低免疫力,影響預后,結果越擔心越睡不著,越睡不著越擔心。
“你這是用力過猛,越使勁大腦越興奮,越興奮越睡不著。”甘照宇給她進行睡眠科普宣教,讓她關注點不要放在睡眠上,不要逼自己睡覺,還教她使用“方艙之聲”音樂治療。阿姨選擇了潮水的聲音,他就讓她想象自己躺在海邊,聽著海浪節拍、海鷗鳴叫,想象海風吹過的樣子。

▲給病人介紹方艙之聲
后來,阿姨告訴甘照宇,放松對睡眠的警惕后,自己不知不覺就睡著了,她同在一個病區住院的女兒還專門給甘照宇寫了一封感謝信。
有時候,打開病人心扉的,則是一把小小的鑰匙。一名外地來武漢看女兒的阿婆,每天急著出院,情緒很焦躁,也不配合治療,甘照宇和她聊過后,發現原來老人是手機沒電了聯系不上女兒心理焦慮,又不好意思找旁邊的人借。甘照宇幫她找來充電器,老人和女兒通話后,心安了,也配合治療了。
一名老伯,醫護人員怎么勸都沒用,但是只要跟兒子或女兒聊天,那幾天就不吵不鬧,也配合治療。甘照宇就和老伯的家人溝通,讓他們多聯系。
“心理治療很多時候不是什么高深莫測的東西,就是從最基本的層面滿足病人的一些需求。”甘照宇說起。
不過,這件“不那么高深莫測”的事,有時候完成起來也會面臨一些挑戰。
溝通問題就是一大障礙。高大上的、專業性的術語,如正念、認知治療等,在病房里基本是用不上的,只能講接地氣的話,用拉家常的方式聊天,甚至有時候,這招也行不通。
▲在隔離病房對患者進行心理干預
“很多病人都是講方言的,有些當地人都翻譯不過來,就像廣州人聽雷州話的感覺。”甘照宇說起,這時候,他們會盡量向病友或隊里本地的護士尋求幫助。有時候,面對一些聽力很差的病人,他們也會紙上交流,在A4紙上寫上大大的文字,病人看罷說話回答。
裹在防護服和N95口罩后,為了讓病人聽清楚,他們講話也會盡量大聲。“講一兩個小時,回去之后感覺兩頰酸酸的,嘴巴都幾乎要抽筋。”甘照宇形容。
要主動更需謹慎,不讓心理治療“幫倒忙”
在隔離病房里做心理治療一個月,甘照宇總結了一些經驗,希望能跟同行分享。
“對病人的干預要融入整個新冠肺炎的治療體系,要主動更需謹慎。”這是他最深的感觸。
一名阿叔,連續多日焦躁易怒,不配合治療。他的方言醫生聽不太懂,請了臨床的病人翻譯,才知道阿叔是快一個月沒洗澡了,心情很煩躁。“能不能滿足他這個需求,讓他心情好點?”甘照宇覺得可行,但還是咨詢了主治醫生的意見。主治醫生認為這種方法不可行:一方面,洗澡是一種高耗氧的活動,會導致新冠肺炎的病情加重;另一方面,洗澡需要護士協助,期間難免會弄濕防護服,從而增加護士的暴露風險。
“就是這樣一些平常很簡單的干預措施,稍有不慎,就可能影響到整個治療進程。”甘照宇提醒:“心理干預在新冠肺炎的治療過程中是‘助攻’,而非‘主攻’,其目的在于增強患者的治療信心、提高患者對治療的依從性。因此,在具體的實施過程中,一定要服務于新冠肺炎的治療大局,不能喧賓奪主。”
他談起,自己起初也是滿懷激情,做了很多工作計劃,而通過與團隊的逐步磨合后,才逐漸找對方法。
對醫療隊員的心理干預,他的經驗是:既不能缺位,也不能擾民。心理醫生就像家里的滅火器,希望永遠用不上,但是有,就多一分安全感。心理醫生可以幫助隊伍更朝氣、更團結,在避免隊員出現共情傷害等方面發揮重要作用,但是,做太多也容易適得其反。
▲培訓精神衛生工作者
“心理醫生一定要掌握好尺度,要主動作為,但太積極了也容易惹得隊友反感、病人嫌棄,我們不能幫倒忙。”他說。
為了給更多的病人更好的心理干預,甘照宇還給醫療隊的護士上了心理護理課。第一個關鍵詞是“聆聽”,讓病人感受到關注和重視,這對病人也是一個傾訴的過程;第二個關鍵詞是“理解”,站在病人的角度理解他目前的心情、焦慮和擔憂,不指責、不批評、不激化情緒。第三個關鍵詞則是“支持與幫助”。
“很多都是看上去很平常的東西,我們只是把工作做得更細一點,就能讓病人的情感得到寬慰,睡眠得到改善。”他說。
而要達到良好的心理干預效果,又離不開“三部曲”。首先,要“動之以情”,即通過尊重、理解、溫暖、共情等技術,贏得病人的好感與信任;其次,要“知其所需”,即通過護理評估,了解患者的各種需求;最后就是“曉之以理”了,包括各種健康宣教、規則指引等。
“沒有動之以情怎么曉之以理?不能贏得信任和好感,話說得再怎么好聽都沒用。”甘照宇說。
他還提醒醫護人員,“三部曲”之后還要“報之以歌”。有時候,可能拼盡全力但是醫療結局依然不盡人意。此時,醫生要學會表達遺憾、學會安慰,但也要做得“有限共情”,將自己對患者的共情限制在職業范圍內。就像演員一樣,既要入戲也能出戲。下了班,就要放下醫護人員的角色,做回生活中的自己,以避免“共情傷害”。
甘照宇給病人們推薦了“云上三院”小程序,以便他們出院后有需求時能夠繼續得到幫助。
他也想告訴經歷這場大疫的人們:在疫情期間,家庭內部也常常因為這樣或那樣的事情而產生矛盾、摩擦乃至不理解,譬如有人因為打麻將感染又傳染了家人,有人在家屬的要求下去菜市場囤菜而中招……疫情過后,這些矛盾可能會重新浮出水面,如何解決不僅關系到家庭的和睦與完整,甚至會影響到每一個家庭成員的身心健康。
“災難面前,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應對方式以及不同的應對結果,理解并允許每一個個體在應對方式上的不同,是解決上述矛盾的關鍵。”甘照宇說,“當然,創傷需要時間來彌合,更需要家人的包容、理解與關愛。我們精神衛生工作者也會一起去努力。”
他們是逆行者,哪怕所有人都談新冠色變,也敢朝著病毒進軍!
他們是鋼鐵戰士,哪怕只有最簡單的防護,也要筑成一道健康長城!
他們是白衣天使,哪怕敵人再狡猾再強大,也要擋在死神之前一步不退!
他們是新時代最可愛的人,哪怕臉上手上布滿傷痕,也要含著淚把微笑留給病人!醫者仁心、大醫精誠、臨危不懼、舍生忘死、沖鋒在前、無私奉獻……
沒有一個詞匯,能夠完全概括他們的偉大;
沒有一篇文章,能夠真正描繪他們的風采;
他們是民族的脊梁,他們是時代的力量。